春風渡雨 作品

故人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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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扇木門間,青年白衣落拓,身段如鬆,白皙修長的掌間一盞昏黃的竹燈。勻長纖細的眉峰,於清逸中透出孤冷峻峭。彷彿宣紙落墨,於一捺處隱隱帶出的筆鋒。

——隻是許是竹燈昏黃燭火翩躚,映到麵上,便消去了幾分冷意,讓人無端想起經過琢磨的瑩瑩暖玉,入手溫涼。

積石如玉,列翠如鬆。

令人難以想見,這般清風明月的君子皮囊下,竟會藏汙納垢。

明朔道君程如晦,早年謀奪他人靈根,違禁煉製傀儡,殘殺同門。東窗事發之日,驚動人間仙界。

周林霜便是他那隻為虎作倀的傀儡。

渾渾噩噩了九年,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清朗白日忽然開竅。

隨即一劍刺向舊主,叛逃魔域。

昔日仙首就此身敗名裂,銷聲匿跡。

——雖說程如晦的厄難有她一半功勞,但憑心而論,周林霜倒不覺得,這人的人品有旁人說道的那麼差勁。

周林霜還記得她刺出那一劍時的情形。

似是冇想到做小伏低了九年的傀儡會背主,那一瞬青年麵上滿是猝不及防,緊跟著回過神來,便定定地看著她。

——那一雙鳳眼裡墨色濃鬱,極深也極沉,卻並未如她所料一般,流出痛楚或是憤懣。又許是主人習慣了剋製,將本能與情緒儘數藏進了心底深處。

所以周林霜至今無從揣測那時程如晦究竟是以什麼樣的心情——

——在反手握住劍柄後,將傀絲在劍鋒上絲絲掛斷。

刺目的血跡漫漶,浸透層層衣衫。青年跌跪在庭中,天朗氣清,和風曉暢,庭中樹的搖影徐徐垂落,印在衣衫上。他慢慢垂首,長睫盈著冷汗,簌簌而落。

血水蜿蜒至地,滲入青石板中。這人卻像感知不到痛楚般,靜得像一樽雕塑,既不掙紮,也不呼求。

伴著庭中葉聲沙沙,隱隱的呼吸一聲重過一聲。

周林霜自認是個有恩報恩的人。

因他主動斷了傀絲,便也冇有下死手。

並在往後幾年想起時,仍覺得這位人儘唾罵的道君人品不錯——至少在放手這一點上,十分識時務。

這廂門前,提著燈的青年身形樣貌都與記憶中彆無而致。隻是或許遮住了那雙冷峭的鳳目,清疏稍減,透出幾分沉定平和。

等等,遮住眼睛……周林霜看清對方麵上,眸光忽而一顫。

印象中那雙清淩淩的鳳眼上不知為何一條白紗罩目,繞過發間,係在腦後。

周林霜一句“你瞎了”險險脫口而出。

好不容易把這句話摁回喉嚨裡,再一抬頭,看著那條白帶子,又覺得抓心撓肝的難受。

周林霜不是什麼按得住好奇心的人。

趁著青年側過身將她讓進去的當口,周林霜道:“大夫既然失明,為何還要提燈?”

……這是一句相當失禮的廢話。

但周林霜實在太過好奇。

既然還要提燈,有冇有可能,以紗罩眼隻是愛好?

然而罩布後青年眉峰動也未動,側過頭,朝著她的方向解釋道:“自然是給看得見的人提燈。”

那便是真瞎了。周林霜在心中做出斷定。

這樣一想,周林霜抬頭看看那張臉,竟莫名其妙的有些惋惜。

——畢竟那一雙眼睛委實生的不錯。

還在出神,冷不丁地,對方開口:“我見陳姑娘門敲得焦急,為何進了門後,反倒不緊不慢?”

周林霜陡地回過神,想起正事。

分明露了破綻,周林霜也掩飾得不急不忙:“看到大夫開門,一時出乎意料。又見這盞提燈……才道大夫果然是醫者仁心。”

程如晦:“你來有何要事?”

這人似乎極為厭煩廢話,十年前是如此,現在也是如此。

周林霜止住腦海裡從進門就開始漫漶的思緒,飛快將來龍去脈交代了一遍。

程如晦似乎對陳滿家中情況十分瞭解,靜靜等她講完,語氣欲言又止:“……你娘。罷了,我隨你走一趟吧。”

隨著程如晦出門那一刻,周林霜還冇反應過來,此事竟然如此順利。

也是同一刻,周林霜才冷不丁想起——她不識路。

在見到開門人是程如晦的那一刻,周林霜便已悄無聲息地堵住了問魂鈴的鈴舌。

——這問魂鈴是程如晦親手所製,隻要稍稍一響,隻怕他立時就能分辨出來。所以,用問魂鈴指路是不可能的。

隻是此事也不為難。

周林霜稍稍退了半步,跟在程如晦身側,一路假做指引。

等到了彎道岔路,便先觀察著對方的足尖朝向,然後裝模作樣地說一聲:“大夫往這邊走。”

值得慶幸的是,在找藥的路上,周林霜便已和陳滿斷斷續續問過她的身世。

陳滿母親改嫁之人是無方城裡的一戶張姓鏢師。

無方城中近半城民以殯葬為生,紮紙一業尤為興盛。在仙門禁絕傀儡術後,民間殯葬紙紮依然流行,受製於仙門禁令,隻好從不被仙門統轄的地域進貨。

也因此,無方城中紙紮業不衰反盛。

因為需要運輸紙器及金銀,無方城中鏢局也跟著一道興盛起來。

鬼怪橫行的亂世,敢穿行城間的都不是尋常人,大多本事不凡,名望高掙得也多。

陳滿母親胡氏改嫁這一戶人家,家境十分不錯。

隻是半月前,張家的鏢隊出了城,就再也冇了音訊。

胡氏再嫁所生之子,以及胡氏的丈夫都在這一趟鏢裡。

張家父子這些年積攢下的家業極豐,這兩人一冇,宗族裡的其他人立刻紅了眼,隻等著吃這一家的絕戶。

就在這個當口,胡氏病了。

張家人以胡氏染病為由,將胡氏挪到了小柴房。

若非陳滿察覺及時,隻怕此時,胡氏早已是橫屍一具。

靠近了張家,程如晦忽然開口問道:“聽聞傀魔肆虐城中,陳姑娘深夜來尋我,一路上可還順利?”

周林霜答得從善如流:“有勞大夫掛心,一路安好。”

彆說在這無方城,就是放眼全世間,能讓她不安好的東西都屈指可數。

隻是說完這話,周林霜才冷不丁想起一件事。

她想起了那隻被她毀屍滅跡的分身烏鴉。想起它斷了的那根翅膀。

周林霜心中微微一動。

……忽然就隱約猜到這痕跡出自誰之手。

周林霜微微側過頭,無聲無息打量著身側白紗覆眼的人。

使用傀儡術之人,一身修為來自於奪人靈根,煉製傀儡。

意思就是,在她掙脫束縛的那一瞬,程如晦便已法力儘失。

若非如此,在東窗事發後,昔日仙首也不會那麼快便跌落高台,銷聲匿跡。

這雙冇了的眼睛,哪怕周林霜不問也知道,多半是他違反仙門禁戒的代價。

——既然如此,他又是如何從蝠湧分身上撕下那一條羽翅?

可若不是他。無方城中又是誰有膽子對蝠湧分身下手?

無論程如晦是不是名偽君子,起碼在作為正道魁首那些日子裡,這人倒是一直兢兢業業,儘職儘責。

遇上妖魔如見,決計身先士卒,斬草除根才罷休。

雖則,這或許也隻是層層假麵中的一層。

但周林霜觀察了這人九年。

因而無端覺得,憑他的行事作風,遇上蝠湧,袖手旁觀的可能性不大。

想到這裡,周林霜忽而又想到另一層來。

她還記得,方纔甫一見麵,程如晦聲音中隱隱透出的震驚。

程如晦性情冷淡,何事能令他如此驚訝?

比如……死人複生?

陳滿是從程如晦那拿了藥出門的。

所以……有冇有可能,程如晦知道陳滿身遇不測,所以方纔聽到門外她的聲音,纔會如此異樣?

想到這一層,周林霜步伐一緩,再側頭,眼中透出隱隱的殺意。

正思索間,忽而迎麵一陣透著寒意的凜冽朔風。

一陣砂礫般的細雪飛揚,迎麵而上。周林霜抬手擋了擋,餘光忽見風裡那盞竹燈晃了晃,火苗隱滅。烏雲罩城,無星無月,視線陡然黑透。

程如晦一頓,伸手摸索向竹燈的燈芯,約莫是觸手冰冷,意識到火燭已熄。

周林霜湊近了假意相扶,好心提醒道:“大夫,燈滅了。”

……離得近了,從尚未止息的風裡,周林霜終於辨出絲絲縷縷的血氣,與清淡的草藥氣息雜作一處,仍遮蓋不下。

周林霜斂了斂眉目。

這人受傷了。

所以,他方纔果然見過蝠湧。

程如晦側過頭,若有所思道:“你看不見?”

周林霜一怔,黑暗裡彎了彎唇角,道:“是啊。”

程如晦頓了頓,取下燈罩,隻留支燈的竹竿,將另一頭遞給她:“……我雙目已盲,無光也能辨路,你跟在我身後便是,莫要走丟了。”

周林霜抬眼注視著那張蒙著罩紗的臉,隔了許久,慢慢握住了燈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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